第十四章 朽迈 (1/3)
曼卡斯的帝宫内，努若五世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大厅中。手托下颌，另一手紧握剑柄的他，正在小寐吗？不，他完全清醒着，双目中流离着浓浓的恶意。
年初的‘霜月谋乱’，只在他右臂造成一处皮肉小伤。相反，他亲手斩杀了多达三名那阴人的佞童刺客，并在此后，一举擒获贼首，严厉加以处置。此后，那些当场惶恐无措的贵族在他面前立时变得毕恭毕敬的，不，应该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场事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特别是精神上的。
米索美娅，甚至在整个帝国本土，都没有训练未成年男子充当刺客的习俗。传统上认为，未成年人除了敏捷性，力量还是技巧都不堪大任。然而，有一个地方却擅长驱使女人、孩子执行谋杀对手的非常规手段——伊姬斯。在他的祖先努若三世统治这个海外省的初期，派驻伊姬斯的军官和官员，好几个都曾遭遇此类暗杀。因此丧命的也不在少数。皇帝几乎在第一时刻就嗅到了其中掺杂有伊姬斯的味道。
牵连到伊姬斯，他的脑海中立刻冒出了图拉克的名字。是的，这个他一手捧起，又一手安置到远方的儿子，再一次表现出令他惊奇的能力。一出手，就给国库增加了三百万的额外收入，一点折扣都没有打。据说，他还为自己从中捞到的不少于两成的好处。伊姬斯，的确是个富得流油的好地方啊！要不是距离帝国其他省太过遥远，皇帝自己都想把首都搬到那里去了。这样，就再不要去瞧那些米索美娅的大饼脸的眼色了。
然而，图拉克会不会把他的能力用在敛财以外的其他地方了呢？
除了性趣爱好有些特别外，皮亚斯性格上就是个懦弱驯服的人。或许是因为他的母亲哈特霞－帕拉萨对他太过娇宠的缘故。也正因此，皇帝相信由他作为继承人，就能很放心身后不会受到清算。像他这样一个软蛋，绝对不可能恨下心来谋害自己的父亲。就算是有那个阴阳人缇波利欧－莫奈斯在背后连横操纵，这帮乱臣贼子也不可能想得出这么一个连环套扣，连影子廷都没能事先察觉的计划。但图拉克……，努若五世这个已经有些看不透的儿子，会不会牵涉其中，并了某种帮助呢？
不！‘霜月谋乱’发生的时候，图拉克在伊姬斯还不到一年。而那些丝毫不顾及自身的阉童杀手至少已经训练了一年以上。要说图拉克能够提前预测到自己会被放逐到伊姬斯，并因此提早准备的话，那努若五世的政务决策岂不是完全操控在他手上了。有着能耐的话，图拉克根本就没必要假手软弱的皮亚斯以及精神状态不正常的缇波利欧。
但也不能就此判断图拉克没有牵涉到这件事里。与伊姬斯有牵连的，不仅仅是图拉克本人，还有据说与图拉克一搭一档合作密切的安妮塔－比拉莫摄政，以及……深居皇宫的维查耶娜－卡加利王妃。凭她们两个在伊姬斯的影响力，要毫无声息地替缇波利欧训练十几个杀手，还是可能的。而她们这么做，原因恐怕也是为了帮助图拉克上位。经过这场事件，无论努若五世平安与否，只要缇波利欧的计划暴露，皮亚斯都会失去皇位继承权。而事发时唯一直接掌控一支军队的图拉克，或许就能因此成为帝国的下一位皇帝。当然，前提是他能在迦拉德登基之前赶回曼卡斯。机会不大，但总还是存在可能性的。再制定一个针对第二个继承人的计划，就不必考虑影子廷以及个人武力的问题了。
迦拉德……，恐怕他是更有嫌疑的怀疑对象之一。
皮亚斯之后，最有可能代替他的位置的，恰恰是他这个皇帝的二儿子。而且在婚礼之前，迦拉德和他的母亲温妮菲王妃想方设法地拖后到西瑟利亚赴任的时间。努若五世曾经以为是因为贪恋安逸或痴迷于某个女人的缘故，如今想来，会不会就是在等待这场父子相残的事件发生呢？要知道‘霜月谋乱’后，最大的得益者就是迦拉德。已经有贵族、大臣暗地里向温妮菲王妃输诚，甚至有人开始谋划迦拉德王子的婚事。而原来皇后一派的一些边缘人员，在经历皇帝毫不手软的打击后，也转移到王妃的阵营里。
温妮菲和迦拉德最大的优势，就是米索美娅的血统。在这个帝国面积最大，人口最多，出产最丰富的省份，拥有天然的号召力。米索美娅人可不管皇帝是否身材高大、武技娴熟呢，他们要的是一个‘自己人’，一个被征服了数百年后终于夺回这片土地的最高权力的……面子。就算这个‘自己人’其实是征服者享用他们的女人而诞生的后代。这种期望，这种执念，足以让迦拉德在皇帝一旦发生意外后迅速掌控局势。特别是在舍尔家的丑闻引发的族群对立后，一个居心叵测且早有准备的皇位继承人，可以很容易地将罪行载到西瑟利亚人的头上，然后顺理成章地发动数以十万计的米索美娅人，以报仇地名义清除异己、扶植同伙。要再年轻三十多岁，努若五世本人就一定不会放过这么一个神赐的机会的。
不……！皇帝摇了摇头，再次否定了自己新的推测。
除了经常自居是拥有几千年文明古国的后裔，迦拉德并没有学得他另一半血统中的祖先，翻手是云覆手是雨的政治手腕。遥想当初，‘禁魔人’国王借助普通平民对高高在上的贵族的怨气以及对魔法的不信任感，仅仅靠挑拨离间，就将自诩为米索美娅精英统治阶层的魔法师势力一举铲除。而在其本意暴露前，遭受‘暴民’袭击的魔法师兼贵族还将他们的国王视为最可信任的仲裁者。由于他的所作所为，直到现如今，魔法师都没能恢复以往在米索美娅政治版图上的地位。某种程度上说，他们非但不再能高傲地参政议政，决定王国的走向，反而蜕化成了具有特殊手艺的‘工匠’。
这样的本事，根本不是迦拉德所具有的。别说平民，迦拉德与他的兄弟姐妹们的关系都说不上有多融洽。而经常施些小恩小惠的图拉克，几乎成了海尔蒂、瑞尔帕蒂、婆纱茤这几个妹妹的偶像。在这方面，甚至他的母亲温妮菲表现得都比他要好许多。至少这位排名居中的王妃能同时保持与皇后以及另一位王妃维查耶娜的良好关系，还时不时在两者之间制造对立。迦拉德则在‘霜月谋乱’后迫不及待地跳到了前台，被不敢怨恨皇帝的哈特霞－帕拉萨皇后及其残余党羽当成了最佳的靶子。
其实，弄不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挑起了这场针对他本人的未遂谋杀，并不是最让努若五世耿耿于怀的一件事。让他不安的，是在谋反分子中，既有帝国军团的骨干，也有帝国政府的高官。前者的代表，就是九军团的千夫长迪米尔－塞奥。这样一个高级军官，能够直接动用数百乃至上千的兵力。而后者，包括帝国政府度支大臣贝林加尔侯爵在内，能借助其掌握的权力，将一整支军队的配备悄无声息地运送、隐藏在任何必要的位置。事发当天，要不是赛维鲁（serveru）及时发动影子廷所有隐藏中的人力，阻止了投石车后几轮的射击，考虑到皇帝本人当时已经被阉童刺客自杀性的袭击限制在固定区域了，‘霜月谋乱’的结果或许就是另一个状况了。
不仅如此。军人和官僚的结合，无疑能将两者的力量发挥到极致。就连皇帝本人，也不得不忌惮与这么一股势力撕破脸皮，其中包含的风险。在他即位的那段动荡日子里，不正是这么一小撮势力横跨两域的权臣们操纵了政府的运转，控制国家的军队。不，甚至在摩拉－尼森哈顿，他的姨祖母执政的后期，她的大臣和将领们就已经架空了这位女皇帝，甚而将他们的手伸到皇位该由谁继承的国脉大事上。就连努若五世皇帝本人，最初也不过是这些人选出的一个傀儡。虽然在掌权后，努若五世一个又一个消灭了强大的政敌，并借助各种手段打压消灭潜在的权力者，但这次的事件，显然昭示了某些人并没有放弃建立起能与皇室抗衡的联盟的可能性。莫非二十多年平平稳稳的执政生涯，已经令安逸太久的皇帝失去了对他那些臣子们的威慑力？又或者随着皇帝年纪渐长，他们心中又开始酝酿决不该有的念头？
“赛维鲁！”皇帝低沉地嗓音呼唤道。
浑身裹着黑袍的密探头子从殿廊的影子间冒了出来，轻柔得仿佛一声叹息。不知从何时起，皇帝和他最忠诚的臣子间建立起无形的联系，可以在不看到听到的情况下感知对方的存在。这世上活着的人中，恐怕只有努若五世知道，这精神上的感应不是在他被捧上皇位时就有的。那是以后…，相当一个阶段后的结果。影子廷，只臣服于真正意义上掌握帝国的皇室成员，而未必是皇帝本人。从其建立者瓦斯缇－娜葛蒲皇母的身份便可推知，只不过历任的皇帝故意淡化这个因素罢了。这个不知是第几任的帝国最大暗探团伙的头子，现在是不是已经在为服务于下一个强有力的主人而做准备了？
“要你打听的事，有眉目了吗？”
被放逐的黯精灵谦恭地弯下腰。“陛下这段时间向我下达了好几个任务，有几个不乏相互矛盾之处。因此，为了准确地回答您的问题，还希望能明确告诉我，您想知道的是哪件事？”
这算什么？隐晦的抱怨吗？
努若五世霍地站起身，手里拿着出了鞘的长剑。
影子廷的首领缓缓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着跃跃欲试的皇帝。“陛下，你太紧张了，又缺乏睡眠。这对人类的身体来说，是个很重的负担。”
努若五世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以前，赛维鲁也曾说过这样的话。那还是他刚登上皇位，身边危机四伏的时刻。如今的状况有那么严重了吗？
不必说话，赛维鲁就猜到了皇帝的想法。“不，帝国很平静。您的威势依旧无人敢小觑。”
“是因为年龄吗？你也觉得我老了吗？”皇帝沙哑的嗓音质问道，但语气中已没有暴戾的杀气。
“以人类的寿命而言，您刚开始步入逐渐衰落的阶段。”
努若五世冷冷地笑了笑。“至少还有你对我说实话。”说完，他将手中的剑插回椅子旁挂着的剑鞘里。“先说说那些小崽子罢。他们比你训练的保镖要厉害许多嘛！”
赛维鲁摘下头上的兜帽。
“首先，您身边的贴身护卫竟然被识别出来，还在事件发生前被预先解决掉，这无疑是我的疏忽。”
努若五世咧了咧嘴。“真有你的！竟然把影子廷的保镖安插在帝宫侍女里。那个女人不怎么说话，却对我的需求了若指掌，几乎到了一个眼神就能领会我心思的地步，所以我才把她一直带在身边。想必这也是你事先就意料到了的罢。不过她的武技却不怎么样啊！否则怎么一点告警都没发出来就** 掉了呢。刚开始，我还以为十多年来从不缺席的她，终于有一次病倒了呢。”
“她是我亲手训练出来的。”赛维鲁神色低落地说。“即使是您的老禁卫兵，等闲二、三十个都近不了她的身。”
一时间，两人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努若五世才咳嗽了一下打破平静。“查出来了吗，她是怎么死的？”
“毒药。一种无色无味的天然毒液，来自墨海的海蛇，极其罕见。”
墨海，又和伊姬斯有关。努若五世恼怒地挥了挥手。“希望她没有受什么苦。”
“她死的时候很痛苦。全身的血液仿佛沸腾般滚烫，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喉咙都烧哑了。从她用指甲在卧室地毯上划的暗号看，临死前她还一直想着向您发出警告。正因为死时的模样太恐怖，所以您的宫廷总管才私自决定掩盖她的死讯，令她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